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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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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劍

“他們要尋便尋。”郗歸一把打掉謝瑾想來拉她的右手, “我就是要與桓氏交易,你倒是說說,這會觸犯江左哪條律法?”

謝瑾垂眼說道:“桓氏意圖謀逆, 此事江左人盡皆知。”

郗歸冷哼了一聲:“既是亂臣賊子, 仁人志士何以不出兵討伐?竟然還讓他們盤踞荊州,依舊做著封疆大吏?”

謝瑾抿了抿唇:“時勢使然, 朝廷眼下還奈何不了桓氏。”

“既然如此, 桓氏便還t是江左的臣子,荊州更是江左的轄域, 我與桓氏互通有無,又有何不可?”

“阿回,我不是為了聖人。”謝瑾看著郗歸,懇切地解釋道,“我擔心他們為難你,擔心他們的阻撓會讓你想做的事情難上加難。我們不要那麽著急, 好嗎?”

“他們憑什麽為難我?”郗歸冷笑道, “論兵力,有北府軍在,建康城中有誰能奈何得了我?論情理,長江本如長蛇, 江左畫江而守, 要害便在於首尾相應。我與上游桓氏互通有無,於禦胡大局有益無害,他們憑什麽阻攔我?”

“北秦虎視眈眈, 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有無形的耳光。”謝瑾還未來得及說話, 郗歸便傾身向前,小聲但冷酷地說道, “而臺城之內,玉郎,你的君主、你的同僚,不過都是群不顧大局的內戰內行、外戰外行的蠢貨,我不指望他們,更不懼怕他們。”

“何必——”

“你不要勸我!”郗歸直起身來,冷漠地說道,“不要用你朝堂上的那套規則來說服我,阿兄正是中了這套話術的圈套,才在即將獲勝的前夜功虧一簣。我不需要名垂千古,不稀罕那些名士給我多高的評價,我永遠只在兩件東西面前讓步——絕對的正確,還有絕對的實力。臺城休想用江左那套陳腐的規則來束縛我,腐朽的堤壩永遠無法攔住洶湧的潮水,無論是司馬氏還是世家,都必輸無疑。”

謝瑾久久沒有說話,他不得不承認,自己受到了震撼。

他從前總以為郗歸是受到了郗岑的影響,才會如此激進。

可直到此時,他才不得不承認,郗歸要比郗岑尖銳得多。

她是真正的利劍,周身帶著鑄劍池裏熊熊的烈火,通紅的熔鐵是她的眼淚,更是她的力量。

在昏暗的燭火中,郗歸與謝瑾沈默著對視。

她的眼睛稱量著他的靈魂,而他的目光,也正在試探著撫觸她的靈魂。

謝瑾從未覺得郗歸如此強大,強大到如同高懸的明月,因為高高在上,所以清冷孤獨。

在過去的許多年裏,沒有人真正理解郗歸,就連他也沒有。

她不是一只虛張聲勢的貍奴,她是離群的大雁,是失散的孤獸。

她有一腔的哀傷和痛苦,卻仍有雄健的翅膀,和鋒利的爪牙。

謝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,荊州沁芳閣下的初見。

那時的郗歸是如此地明快,如此地鮮妍。

隔著迢迢的時光,謝瑾幾乎已經忘記他們當初緣何相愛。

他不信自己膚淺到只愛她的皮囊,可他竟從來也沒有真正讀懂過她的靈魂。

一個叛逆的、不羈的、強大的靈魂。

謝瑾閉上了眼睛。

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他眼前,他覺得自己仿佛經歷了一場荒謬的夢境。

他當初愛的是什麽呢?

愛她貌美?愛她嬌俏?

謝瑾不相信。

他伸出手,想抓住一點過去的碎片,腦中卻滿是郗歸從前的笑聲。

在銀鈴般的清脆笑聲中,他終於意識到,他原本就愛她的不同。

重重的時光像濃濃的迷霧,掩蓋了他們之間的一切。

以至於七年之後,他們回頭看去,只知道彼此依舊相愛、相信,卻沒有意識到,他們都已經走得太遠。

就像兩株原本就不相似的幼苗,在短暫的糾纏後,朝著南轅北轍的方向,盡力地生長出去。

越是努力,便越遙遠。

郗歸不是郗岑,她比郗岑更甚。

謝瑾無比清醒地認識到,她比桓氏、比北秦,更有可能成為江左政權的掘墓之人。

“阿回,你當真要毀了這一切嗎?”

“不是我要毀了它。”郗歸憐憫地搖了搖頭,“是它自取滅亡。”

一個茍且地偷來數十年生機的王朝,終究會盡失那不屬於它的氣數。

或許在最初的時候,衣冠南渡,新亭對泣,士人們還懷著光覆河山的念頭,江左尚且能為這想望提供一塊絕佳的土壤。

可世家卻在這土壤中牢牢紮根。

天之道,損有餘以補不足;人之道,取不足以奉有餘。1

世家的貪婪汲取了江左所有的養分,而司馬氏為了權力,心甘情願地許出了予取予求的承諾。

江左從此便無可挽回地敗壞了。

王丞相又如何?郗司空又如何?

再有能耐的治世能臣,面對江左這個畸形的怪胎,都只能讓它茍延殘喘地稍稍續命,而不能根治其與生俱來的頑疾。

郗歸垂眼說道:“兩軍相爭,一勝一敗,所以勝敗,皆決於內因。2江左是自己腐爛掉的。一顆果子,當它從內部開始腐爛的時候,便再也沒有人能夠再阻攔這個進程。包括你我在內的所有人,都只是它敗壞的幫兇。”

“可至少它現在還沒有敗壞到無可挽回的地步。”謝瑾痛苦地說道,“胡馬臨江,勢不可擋。阿回,在大局跟前,這顆果子難道沒有在發揮作用嗎?毀掉它,便會比如今更好嗎?”

郗歸並未直接反駁:“一棟腐朽的樓閣,固然可以短暫地為行人遮蔽風雨,但終究還會訇然崩塌。到了那個時候,焉知不會砸死更多的人?”

“外憂內患,二者孰輕孰重?”謝瑾追問道。

郗歸卻笑了:“你看,你也會說,外憂內患,孰重孰輕。所以大敵當前,我予桓氏刀槍,桓氏為我市馬,又有何不可?”

她伸出指尖,輕輕點了點謝瑾的胸膛:“玉郎,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啊。”

謝瑾卻沒有笑,他握住郗歸的手,鄭重地說道:“阿回,無論你想要做什麽,都還不到時候。”

“當然。”郗歸也收斂了神色,帶著幾分認真,幾分嘲諷,“腐朽的樓閣也可物盡其用,我不會急著推倒它。”

“當然,你也盡可以捍衛它。”郗歸漠然補充道。

“我們不是敵人。”謝瑾不明白,為何好端端地,又談到了這樣劍拔弩張、圖窮匕見的地步。

“我們當然不是敵人。”郗歸重新坐在榻上,“我們一樣地追尋正確,一樣地渴望安定,當然不是敵人。”

她甚至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事實:“你與阿兄尚且算不得敵人,我們又如何會是敵人呢?”

謝瑾原本還因郗歸的言語而感到安心——哪怕是粉飾,哪怕是哄騙。

可隨即便被郗歸的後一句話當頭潑了一盆冰水。

郗岑的存在會時刻提醒他,自己與郗歸之間還橫亙著一條性命,縱使那並非出自他與郗岑的本意。

他說:“我們豈止並非私敵?阿回,我們是愛人。”

“呵,愛人?”郗歸嘲諷地笑了一聲。

“可愛又能夠有什麽特權呢?”她厲聲問道,眼中滲出了眼淚,“作為摯友,你與阿兄之間,難道沒有朋友之愛嗎?還不是要爭個你死我活?阿兄對我,難道沒有兄妹之愛嗎?可他卻這樣將我一人拋在世上?”

謝瑾看到郗歸眼中的痛色,緊緊將她抱在懷裏。

他感受到了襟前浸濕的眼淚,後悔得無以覆加:“對不起,阿回,都是我不好,我不該提起。”

“你看,直到此刻,你也只說不該提起,而不會說不該與我阿兄相爭。”

“我——”

郗歸疲憊地閉上了眼睛,任由謝瑾將她抱在懷中:“無需多言。玉郎,我們每個人,首先都是一個獨立的、完整的人,然後才是誰的親人、誰的愛人、誰的朋友。我們出身在這樣的家族,榮華富貴唾手可得,權力利益相距不遠,誰都不必為了生計憂心,是以都比尋常人更加在意自己理想。”

謝瑾聽到她說:“人人心裏都有一個大同世界,有一幅宏偉藍圖,誰都不肯承認自己是錯的,我們都想完成自我實現。”

郗歸的語氣很是平靜:“時間會證明一切,但時間絕不白白證明。在流淌的歲月中,我們要自己嘗試,自己鬥爭,甚至彼此刀戈相向。”

“我絕不會,阿回,我絕不會。”謝瑾緊緊抱住郗歸,絲毫不肯放松。

“不要做出這樣的承諾。”郗歸睜開眼簾,“因為我不能承諾。”

“你聽過玉碗被燒裂的聲音嗎?”謝瑾很想這麽問,但終究沒有說出口。

他的心好似一只單薄的玉碗,在熊熊的烈火中,一點點爬滿了蛛網似的裂紋。

他覺得心痛,又覺得好像理應如此。

甚至還覺得,痛也好過無知無覺。

他慶幸自己毫不猶豫t地愛了七年,這愛使得他此時此刻依舊可以毫不猶豫地開口:“但我可以承諾。”

“不,你不可以。”郗歸離開了謝瑾的懷抱,直直看向他的眼睛,“這樣的承諾,會顯得你在阿兄面前的堅持,你們所謂摯友的情誼,是那樣地不堪一擊。”

愛情有多麽偉大呢?

郗歸不知道。

但無論如何,她絕不相信愛情可以高過原則。

“能夠引起人類持久的驚奇與敬畏的,應該是星空,是道德,是真理,而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淺薄愛情。”郗歸毫不留情地說道。

“可我從來不覺得愛是淺薄。”謝瑾堅定地反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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